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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持久的地獄》:「我相信,在我們難以想象的命運中,即被像肉體痛苦之類的卑劣行為控制着的命運中,所有古怪的東西都可能有,甚至有一個永遠存在的地獄,但是,相信它則是一種反宗教的傾向。」
《神曲》:「我知道,這本書將遠遠超出我的不眠之夜,也超出我們大家的不眠之夜。」
《但丁九篇》
《關於地獄與天國》

博爾赫斯談話錄

巴恩斯通 我想向你請教一下有關地獄的問題。
博爾赫斯 我對此再熟悉不過了。
巴恩斯通 什麼是地獄?現在每一秒鐘都是末日嗎?這是你在噩夢中所發現的嗎?地獄對你意味着什麼,博爾赫斯?
博爾赫斯 首先,我很高興我的朋友提到噩夢,因為噩夢不同於其他任何夢。我讀過許多解夢的書和心理學著作,但我從未發現什麼關於噩夢的有趣論述。然而噩夢不同於其他夢。“噩夢”這種叫法就挺有意思。我想從詞源學上講噩夢有兩個含義。噩夢或許是夜的寓言,德語詞Märchen與此意相近。或者也許它指夜的幽靈,或者正如我們所知,它指的是一匹母馬。我想莎士比亞描寫過噩夢,這籠罩大地的夜幕,而我熱愛的雨果肯定讀到過那些描寫,因為在一本書中他寫到“Le cheval noir de la nuit”,夜的黑馬,這匹馬當然是指噩夢。瞧,我想在日常的不幸與噩夢之間,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噩夢有着另一種味道。我過去有過許多不愉快的時候。每個人都有過。但我從來沒有噩夢的感覺,除非我真的做了噩夢。我會想——“為什麼不呢?如今沒有不可能的事,而我們又是在朋友們中間,所以儘管這説出來令人很難受,我還是必須嚴肅地對你説——噩夢是地獄存在的證明。在噩夢中我們感受到一種十分特殊的恐懼,它完全不同於我們所知的任何一種恐懼。不幸的是我太瞭解噩夢了,而它們對文學相當有用。我記得那些輝煌的噩夢——它們到底是夢呢還是創造?反正都一樣——德·昆西在他的《英國癮君子自白》中所描寫的那些輝煌的噩夢。埃德加·愛倫·坡的許多故事也是如此。你也許會發現這句話或那句話寫得不好,或者我們不喜歡這個或那個隱喻,但它們的確是噩夢。當然,在卡夫卡的著作中你也能找到噩夢。所以説到地獄,它也許真的存在。也許在某地有一個國度,那兒的一切都是噩夢。但願這是空話,因為我們已經嘗夠了噩夢,它就像切膚之痛一樣真切,一樣不可忍受。

至於地獄,依我看它不是一個地方。人們也許是由於讀了但丁的《神曲》而覺得地獄就是一個地方,但我視之為一種狀態。我記得在彌爾頓的一段詩中,撒旦説:“我即是地獄。”在我與瑪麗亞·兒玉一起翻譯安傑勒斯·西萊修斯所著的《漫遊的智天使》(Der Cherubinischer Wandersmann)時也遇到過同樣的説法,即一個靈魂若受到神的詛咒,則他將永遠難逃地獄之苦。他沒有必要去尋找通向天堂之路。瑞典偉大的神祕主義者斯威登堡也持基本相同的看法。被神詛咒者慼慼於地獄,而在天堂其哀愁更甚。假如你想一下子瞭解斯威登堡的全部哲學,你可以在蕭伯納的劇本《人與超人》的第二幕中找到。儘管劇中不曾提及斯威登堡的名字,但是整個天堂與地獄的樣子都實實在在地寫了出來,沒有獎賞,沒有懲罰,那是一種靈魂的狀態。與其説靈魂尋找通向地獄或天堂之路,不如説靈魂把自己變成地獄或天堂。我已經八十歲了,每天晚上我都發現我有時活在幸福之中,也許這就是天堂;而有時我感到心情不暢,或許我們可以並不過分誇大地使用一個隱喻,稱這為地獄。

巴恩斯通 他們尚未意識到哪一點?
博爾赫斯 沒完沒了地活下去這件事,可以説,簡直可怕。
巴恩斯通 這會成為另一座地獄,就像你在一篇小説中説的那樣。
博爾赫斯 是的,會成為的,是的。既然俗世生活已是地獄,我們何必還要從一座地獄走向另一座地獄,受更多更大的罪!

巴恩斯通 一個人會從白日夢走向噩夢。
博爾赫斯 幾乎每天夜裏我都做噩夢。今天早晨我還做過一個,但那不是一個真正的噩夢。
巴恩斯通 什麼樣的夢?
博爾赫斯 是這樣的:我發現自己在一座巨大的建築物裏。這是一座磚造的建築物,有很多空房間。巨大的空房間。磚砌的房間。於是我從一個房間進入另一個房間,但好像都沒有門。我總是不自覺地走到院子裏。然後過了一會兒我又在樓梯上爬上爬下。我呼喊,可是沒有人。那座巨大的不可思議的建築物空空蕩蕩。於是我就對自己説:怎麼回事,我當然是夢見了迷宮。所以我也不必去找什麼門,我只需坐在其中的一間房子裏等待就行了。有時我醒來,我的確有時醒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我就自言自語道:這是一個關於迷宮的噩夢,由於我知道這一切,所以我不曾被迷宮所迷。我只是坐在地板上。
巴恩斯通 等着噩夢結束。
博爾赫斯 我等了一會兒就醒了。
巴恩斯通 你還常做其他噩夢嗎?再講幾個!
博爾赫斯 有兩三個噩夢是我常做的。我現在可以説,迷宮是我常做的噩夢,此外還有一個,與我的失明有關。這是一個我想讀書而又讀不成的噩夢:我會夢見那些文字全活了,我會夢見每一個字母都變成了別的字母。當我想弄懂開頭那些單詞的意思時,它們便暴躁起來。那是些長長的荷蘭文疊元音單詞。有時我也會夢見那些文字的行距變寬,然後字母伸展出枝枝杈杈。在異常光滑的紙頁上,那些符號有黑有紅,它們長得那麼大,簡直讓人受不了。等我醒來,那些符號還要在我眼前晃一陣子。於是我會想好久:我再也不可能忘掉它們了,我會發瘋的。這種夢境大概常常出現,特別是在我失明以後,我老是夢見我想讀書而又讀不成,因為文字會活起來。這是我常做的噩夢之一。另外一些夢是關於鏡子,關於戴面具的人的。我想我有三個基本的噩夢:迷宮、寫作和鏡子。別的噩夢就多少和大家的差不多了,而那三個是我常做的噩夢,我幾乎每夜都做。在我醒來後它們不會馬上結束。有時在我還沒有完全入睡之前我就已經身在其中了。很多人在沉睡之前就開始做夢,醒來後還要再做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