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石
原田實拉初鳥創出去看海,可是是冬天,天氣又不好。海上的寒風刮過來讓原田一度想要退回車內,創卻下了車沿著海邊的公路向前走去。原田望著他的背影,粉紫色頭發在風中上下飛舞擦過彼此,白色的衣服此時顯得更加單薄。下一秒創就可能飄散在風中化為塵土,隨著頭頂的烏雲游走於世界上空。然後雨落下,落在教堂的墓碑上,落在研究所的屋頂上,落在原田實身邊。就這樣,他愛的國降臨到整個世界了。
那他自己呢?
為了擺脫這個想法(和創在一起時各種想法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冒出),原田又一次把自己暴露在冷風里,鎖了車,追上創的步伐。他沒有選擇和創並行,而是在斜後方、靠近公路的那一側走著。創對此沒有任何反應,他只是看著海。
從公路到海岸線還有一定距離,他們一言不發前進。視線越過創,原田眼中的海水渾濁發灰,還因陰天的光線有些暗紅。若不是海浪拍碎在石頭上的聲音,他甚至要以為海是靜止的了——橡皮泥搭建出的巨大水體,孩子捏過的地方留下指印,隨著時間流逝乾癟開裂。
他們這麼走著拐過了幾個彎,汽車消失在背後。創仍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但他的注意力明顯已不在海上。前面欄桿有個缺口連著樓梯,順著它下去是垂直於海岸線的防波堤,延伸進灰色的水裡。到了樓梯,創問他要不要下去,他會不會覺得冷。
「沒事的,我裡面還穿了毛衣。走吧,創。」
原田的確覺得冷,但可以忍受。灰色的混凝土道路旁是深黑色的碎石,由於上面的海水而反著光,縫隙之間有蘆葦長出,枝葉發黃。越接近海本身,腳下的物體越少,最後只有海了。不知什麼時候創又和他拉開了距離,依舊是雙手背在背後走著。這時一道慘烈的光穿過雲層,照在他們身上。如同摩西分紅海的神跡一般,但是創腳下的路戛然而止,並不能帶領他們離開身後的大陸。即使從那裡跳下去,屍體最終也會被沖回岸邊。創在盡頭坐了下去,並揮手讓原田也過來。他們雙腳懸空,時不時有浪花濺到褲腳。
「海、很渾濁呢。」
「可能這邊接近入海口吧,河裡的泥沙都被帶出來了。」
「嗯,這樣就看不清了。」
看不清什麼?
身旁的創躺了下去,似乎對海感到厭倦了,轉而看起和海差不多顏色的雲層。他拉拉原田的衣服,示意讓他一起躺下。隔著幾層衣服原田仍能想像出石板的粗糙以及上面積壓的灰塵。創的衣服後背一定已經臟了吧,到時候把他送回去時要怎麼跟宇津木交代呢。他轉過頭去看創,和之前不同,創睜開了眼睛,酒紅色的甜美,血色的粘稠,依舊笑著。他注意到了原田的視線,對著他提了提嘴角,又回去看天空。原田感覺自己像是在水邊等待下潛的同伴,生怕他一分神就錯過了對方上來換氣,從而陷入不必要的擔憂之中,糾結自己是否要叫救援,還是再等十秒,期望在那時他的腦袋露出水面。原田望著創的側顏,感覺自己也成了石頭。
然後他睡著了,可能是因為勞累或者其他無關緊要的理由。醒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原田的第一反應是去看創有沒有在他睡覺時落入海中。還好,他的熱量飄了過來。但是,在黑暗中,原田一時間想不出創的臉,他的五官無法從記憶之中浮現,拼湊不出完整的相貌。如果他身旁的並不是創,而是他們都看不見的第三者……
終於有燈光偏離了路上車輛的軌跡,稍微停留在創的臉上那麼幾秒,讓他不用在想象中摹繪創的樣子。創仍然以一貫的表情和自己四目相對,垂憐般的微笑掛在臉上。原田甚至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但是他想:即便創閉著眼,他眼皮下紅色的眼眸仍然看得到整個世界。整個世界是一面破碎成了無數面鏡子的大鏡子,創卻不能藉由它們看到自己,因為大多數碎片像這片海一樣渾濁。他又想,自己是一片鏡子。宇津木也是。創把碎片拿起來用於端詳自己面孔的時候不會感到痛嗎?被割破的手流出來的血是不是蓋住了鏡子中的影像?
一瞬間,原田實幾乎要探身過去摸創的手,去感受他光滑無暇的皮膚下血管上的疤痕,而他也這麼做了。
「實。」
並非疑問句,自己的名字隨著呼吸的熱氣一起吐出,創沒有拒絕的意思。原田的手順著創的手臂向上,到了肩膀,到了脖子,卻又不再敢觸碰了,手指尷尬地懸在空中無處可去,落回對方肩膀。此時他們又回到了黑暗中,只有不斷海潮的聲音和隔著衣服傳來的熱度。
他們這樣在黑暗中對視了好一會,又有車燈轉過彎,離他們越來越近。在光亮中,原田看到創的笑容崩毀了,好像自己多餘的觸碰推倒了巴別塔。不,創仍然是和往常一樣笑著,但是原田實看到笑容背後有什麼別的存在,它展露著困惑、恐懼、不解、猶疑,以及為了一勞永逸解決掉這些感情的殺意。存在撕裂了面具,攀附上他的手,使他無法抽離。它開口了,聲音洪亮卻悲哀。驚雷從過去而來,掠過他,向著未來而去,沿途丟下死寂。
「原田實,你真的認為我能做一個『人』嗎?」
它的情感傳達到了原田身上,令他也不自主地在風中顫抖。他眼前的創仿佛馬上就要被它所吞噬,成為一團無法隨風而去的爛泥。
像是回應,更像是為了封住它的聲音,把它永遠地推回創微笑背後遺忘的角落,並希冀它再也不要出來,原田吻上了對方。人的嘴唇,兩人的溫度在他們口腔里交錯,還有因為靠的太近而感受到的對方的發絲,對方皮膚的熱度。這難道還不足以作為「人」的證據嗎?原田自暴自棄地更靠近了一點,手撫上創的後腦勺,並輕輕把他推向自己,這時的吻更像戀人之間表達愛意的吻了,但僅僅是像,流於錶面。他閉著眼,不知道創是否也閉著眼。沒關系的。你看不到,卻能感受到區別自己和寒風的體溫吧,那就足夠了。
在他們結束親吻時,路燈過遲地亮了。原田實一瞬間閉上眼睛轉過頭,而創站了起來,拍拍背後的塵土,衣服乾凈如新。
「我們該回去了,走吧,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