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不再來
在吱呀作響的鐵板床上,原田實夢見初鳥創跨越荒漠向他走來。
原田花了很久時間才入睡。黑暗黏在他的全身,每一次微小的動作都像是在沼澤里掙扎帶起他的骨肉。他登上這艘船已經三四十天了,但他認為他永遠也習慣不了海上的生活。前幾夜,船在風暴里上下搖晃,外面風聲和雨聲撞著船體。原田必須保持清醒,隨時防備可能把他丟到對面牆上的巨浪。他的雙手抓著水管,蹭下了好幾層鐵銹。現在船駛入了風平浪靜的海域,他卻成了被遺棄在寂靜中的流浪者,只有身下的床隨著他的翻身發出嘎吱的聲響。那聲音與其說是對他重量的抗議,更像是另一位和他處在同等境地的失眠者的嗚咽。他的痛苦和原田的痛苦外表相似,內核卻無法相通。兩股痛苦交織在一起,在房間里四處碰壁。
他睡得很淺,夢境也是斷斷續續的。後來他偶爾回憶起夢的碎片——在他義大利的家中,剛交完稿的磯井實光以一種十分不雅觀的姿勢躺在沙發上。他長長吸進一口氣,綳緊全身的肌肉,接著再放鬆下來,讓自己陷入柔軟的沙發墊里。他閉著眼,享受著這個暫時從稿件里自由的凌晨。
義大利夜晚的春風伴著貓叫聲從窗戶吹進來,但那個晚上發生的事像是火花一般在他眼角跳了一下,趕走了他的睡意。他記起了夢中藍得發亮的天空,還有低低掠過地表的沙塵。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酷熱。一切都暴露在他頭頂的烈日下,連影子也蒸發了。在那場夢里,磯井實光——原田實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的友人初鳥創正在一步一步朝著他的方向走來,升起的熱氣扭曲了地表,讓他看上去像個褪了色的幽靈。
原田想大喊:「創,停下來吧!你感受不到你的雙腳在被大地灼燒嗎!即便你的身體能夠無數次恢復,這也不是你應當承受的……」
可是在這無邊無際的荒漠中央,他能去哪裡呢?即使他停下,太陽仍會無情地把針般的光與熱投在創身上。他什麼時候開始行走的?沙漠里的正午真的會結束嗎?一連串的問題從原田的腦中升起,扼住了他的喉嚨。在這沒有牆壁和分岔路的迷宮中,他注意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唯一的一片綠洲。泉水落入山下的陰影,匯集成一潭清水,而風信子從水邊的石縫中長出。
但創不像曾經那位迷失在沙漠里的國王,為了活下去才撐著自己快散架的身體向海市蜃樓爬去。
在原田腦海內側,有個聲音告訴他:創是自願進入荒漠的。遠方創的眼神落在他的臉上,像是無聲的肯定。在之前每次在中庭的交談中,創也是帶著同樣的眼神傾聽原田所講的事情。那時原田講著生活的碎片和無關緊要的趣事,仿佛這樣就能迴避開橫亘在他們之間的嚴肅問題,仿佛這樣就能讓創作為人多感受一會太陽的溫暖。
可是最後他或宇津木都沒有解決問題的方法,他們都被扯進腳下的漩渦,被激流或命運撕得四分五裂。想到這原田更說不出話來了。
他就不能做些什麼嗎?原田嘗試活動被他遺忘的四肢。但右手傳來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響,他轉向聲音的方向,發現已經沒有肌肉和皮膚附在他的骨頭上。沿著乾癟的釘子,裂痕擴展開來。視線沿著木板往回掃視,原田看到了自己的肋骨,風呼呼地穿過之間的縫隙。他離地一米,已然是被遺棄在十字架上不知道多久的骷髏。整個動作讓本就在崩潰邊緣的殘骸往前摔向地面。在緩慢的下落中,地上每一粒沙子都反射著太陽慘白的光。最後視線一黑,他的頭骨砸在荒地上。
原田滿身大汗地醒來,全身酸痛,比睡前還要疲勞。他翻了個身蜷縮起來,又換到另一邊。床對失眠夥伴的背叛感到絕望,發出了一聲比之前還要刺耳的鳴響,但原田也沒心思去管了。他用枕頭矇住耳朵,拒絕睜開眼睛。
也許自己能夠再次入睡去見見夢里的創。在夢里他可以給自己拯救的力量。會有辦法讓創不再受烈日的炙烤,比如說他可以變成鷹,讓創藏在自己背上的羽毛里,一起飛向綠洲。等他緩緩降落在陰影處,側向一邊讓創下來後,他便褪去羽毛變回人型。他會把創抱到小溪邊,讓清涼的水滋潤他的喉嚨,撫平腳底燒傷的疼痛,然後再把他帶回準備好的帳篷里,地上鋪著毯子讓他休息。等創睡醒了,他們會在裡面互相親吻,他們的手指撫過對方的發絲和皮膚,陷進對方溫柔的懷抱中融為一體。原田想象空氣中蜜與奶的味道,和艙室里揮之不去的鹽味對抗。那之後的事情他還沒有想。
他沒能睡著,他在想夢里的創願不願意接受一同前往迦南地的邀請,也不得不去面對現實——他在舊世界和創做了離別,而他所在的船駛向新世界,在那裡他再也見不到創了。他放棄了一切般睜開眼,等待眼睛適應黑暗。
還未拂曉,自己可能只睡了兩三個鐘頭。自暴自棄的原田乾脆決定去甲板上走走。去看看海浪吧,看看它們拍在船體上四散的樣子。原田想到一些破碎的句子,但他不記得它們來自讀過的書或是自己的文章,它們是這樣的:
「在海邊看海和在大洋中心看海,我們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事物。在海岸上,我們只是在它的邊緣行走,我們的雙腳依然被緊緊捆在地上,是大地的孩子。但在海的中央,我們也成了海的一部分,一滴隨時會被世界吞沒的小水珠。」
「還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區別,」作者繼續寫道,「在海邊跳海,屍體往往能夠回到陸地。」
原田下了床,開門的吱呀一響向走廊深處延伸去,最後消散在原田聽不到的地方。左拐、直行、在第二個樓梯處往上。當他推開通往甲板的門時,海風倒灌進來,差點讓他退了幾步。外面的空氣夾雜著寒意和鹽味。
在他正前方,創靠在欄桿邊望著漆黑的大海。他穿著一如既往的白色研究服,身上也沒沾著紅色的血或者原田叫不上名字的黑色液體。創沒有注意到他的出現,背對著他一動不動。
原田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他想揉揉眼睛,可又怕記憶所捏造的幻影真的消失。哪怕能多看幾秒也好。他盡量輕柔地向創走去,最後停在距離他一米的位置,不敢前進了。在那個國王的故事里,綠洲在國王踏上它的沙丘前一直是存在的。
他就站在那打量著創,看看他完好無損的雙腿和整潔的服裝,還有細長的手指和在風中飄起的粉色長發。每一個細節都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難以忍受,提醒著他那些永遠回不去的日子。在某次去海邊看海時,創的背影也是這樣。原田幾乎要窒息了,可他沒往前挪一步。
最終他雙手蓋住眼睛低下頭去。他想:等他再次睜開眼時,幻覺就會消失了。一、二、三……,原田深呼吸數著數,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好像這樣就能讓創的形象在他眼瞼外的世界里多活那麼一會兒。
在他再也抑制不住眼淚時,他感到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蓋上了他的雙手。它先是撫摸著原田骨節分明的手指,然後握著它們輕輕打開,引導原田的雙手落回身側。在黑暗中,原田感受到它碰上了自己臉上的淚。
「實。」
他聽到了創的聲音。他睜開了眼睛,而創就站在他面前。原田支支吾吾地想說什麼,可是字從他腦中溜走了。
「實,我確確實實地在這里。」
原田的手再次被牽起,皮膚柔軟的觸感帶著海風吹不散的溫暖傳了過來。他的喉嚨最後拼出幾個音節。是你嗎,創?嗯。然後初鳥引領著原田來到欄桿邊,他們一同望著底下黑暗的海。
「我在荒漠中行走了四十年,途中路過被遺棄在沙子里的骸骨。我俯身下來想查看時就來到這里了。」初鳥的語氣依舊很平緩,「然後我就看到了你。」
「我也做了類似的夢。我在沙漠里,你向我的方向走來,可還沒來得及,我就醒了。」原田沒說沒來得及什麼,他只是握著欄桿,看著同樣放在欄桿上初鳥的手。「我想是因為我被注射了你的細胞吧,細胞的共鳴?之前我在你們的報告里看到過,也許我們就這樣共用了同一個夢境。」
「共鳴嗎。我只知道,那片沙漠和現在同樣真實。」
也許我就是你看到的海市蜃樓呢,原田把嘴邊的玩笑話止住了,因為此時初鳥睜開了他的紅眼睛望過來。他們都知道沒有太多時間,奇跡往往是短暫的。
然後初鳥開口了:「對不起,實。我失敗了,我沒能……」 他的話語一如既往地輕下去,但他所指的東西一直在原田心頭環繞。那天早晨,在地板上醒來之後的一切原田永遠也不會忘記,現在還像藤蔓一般纏繞在他身上,刺開他的皮膚。但他心底有個聲音說這不是他想談論的,他最後見到的創的表情不應是現在這樣。
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他早就做出了種種選擇,即使那是命運,他也以自己的意志背負起了它,他想到戳瞎自己雙眼的俄狄浦斯,神諭里從未如此宣稱過。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那一切都沒有發生。可是,我現在已經站在這里。你也是,創。」
「我們在海上……」 初鳥的表情緩和了下來,他靜靜地等待原田的話。
「是的,大海就在我們面前。多麼奇妙啊!海中央的樣子和在海邊完全不一樣,我還是第一次來到大洋中央。」
「我也是。」他停頓了一下,有什麼記憶在他身上復活了。「我記得實帶我去海邊,風很大。」 那是唯一一次原田單獨帶初鳥出去,在那之後,初鳥的活動範圍就被嚴格限制在研究所內了。
「我們走到一條延伸到海裡的防波堤上。我們在最末端躺了下來。本來是和你一起出去,我卻睡著了。」
「實太累了,在記者的工作之餘陪我出去已經足夠了。」 初鳥又恢復了往日的微笑,原田也放鬆下來。他們現在好像在摹仿過去在中庭的日子,可是在某些方面比那時還要泛著光。
「當時我是一時興起,隨便在地圖上找了個海邊就開過來了。後來我問了寫旅游文章的同事。他們說那裡長年有霧,風景一般。但如果再開車往前十幾公裡,有一片能看到海上夕陽的海灣,還有能出海的觀光船。」
「海的中心,我的確見到了。」
「可惜現在太黑了,什麼也看不見。」
「我能感受到,海風拍在臉上的觸感,空氣里的鹽味。即使真正的我被關在玻璃箱里,我也能通過你身體里的細胞感受到。謝謝你,實。」
「那麼,我們就再多看一會海吧。」
話語在這里就結束了。他們只是靜靜地站著,看著船的探照燈在海面上轉了一圈又一圈,像燈塔一樣。在燈光掃過的區域,能看到細膩的波紋和深綠色的海水。原田相信創能明白這個比喻,透過細胞之間無聲的絲線,透過站在海風中而格外溫暖的兩人的溫度。雖然他也隱隱約約知道創最終選擇了鏡子後的什麼,到那時他會用創選擇的名字稱呼他。他突然(像個人類般自私地)想到,無論有意無意,創或許把作為人的最後一刻留給了他,而後是謝幕,離開劇場,去向他要去的地方。
過去了一生的時間。
「我要離開了,我有必須要做的事情。荒漠中的行走還未結束。」
初鳥最終張口了,聲音清澈,蓋過海浪的聲音。原田再度轉過頭,與初鳥面對面。這就是一切了。
「我也有要去的地方,創。這艘船有一天會靠岸,而我會回到陸地。」
「那麼這就是遲來的告別了。」
最後一次,初鳥握起原田的雙手,讓它們在胸前交疊。他體內創的細胞和麵前的創共鳴起來,他感到那些細胞都順著自己的血液流向了雙手。手心傳來輕微的刺痛,接著,初鳥的形象就消失了,徒留月光融化在他眼前。
原田打開手,裡面躺著一朵紫苑,一片寂靜的生命。他端詳了那朵花好一會兒,讓它飛進海裡。
———
磯井實光醒了,他的後背被沙發硌得酸疼。看來他是在回憶中不知不覺睡著了,身上還披著有人給他蓋的床單。實光笑笑,起身舒展了下手臂。這時他注意到天亮了,他走到窗邊,街道上已經有三三兩兩的小販背著商品,麵包店老闆也把捲簾門撐起來。今天是周日,集市應該有很多人。
是個好夢,磯井實光如此想到,手指蹭起手心的皮膚。夢或回憶,或者某種暫時共用的幻境。那都不重要了,地點是在荒漠或在海洋上也不重要。枯死的骸骨重獲了肉身,站起來面對眼前暫時停留的人子。他們簡要地道別後,向著各自的目的地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