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標題 雄鷹翱翔在天宇之頂,
獵戶和獵犬循環追逐。
啊,有序群星的永久輪轉;
啊,有定季節的永久輪回;
啊,春與秋、生與死的世界!
思想和行動的無盡輪換,
無盡的發明,無盡的實驗,
帶來運動的,而非靜止的知識;
發言的,而非沉默的知識;
對可道的知識,和對常道的無知。
我們的一切知識都使我們更接近無知,
我們的一切無知都使我們更接近死亡,
可是接近死亡並不更接近上帝。
我們在生活中丟失的生命何在?
我們在知識中丟失的智慧何在?
我們在信息中丟失的知識何在?
兩千年天宇的輪轉
使我們離上帝更遠,離塵土更近。
-- T.S. 艾略特 《磐石》中的合唱詞

1

九二年的春天,我離開研究所去外與人會面,購置了一批新的研究機器。開車回來時我路過片墓地。它不在神社背後,是少見的西式墓園,大大小小的石碑和十字架被黑油漆的欄桿困在裡面,能高過欄桿上黑色尖刺的墓碑也就兩三個,有個斷了四肢的小天使被擺在地上。我覺得,不,我對此沒有任何感受,也不希求有什麼隱喻或預言從中升起,只是任憑那些事物的影子飄過我的視網膜。但我當時不知道的是,被我忽略的光景就這樣繞過了我心中層層面具組成的牆壁。沿著細胞混亂的絲線,它們閃爍在研究所泡可可的創的眼前。因此,創那天晚上告訴我,他不小心把杯子打破了。

我說沒關系。櫃子里塞著十幾個一模一樣的白色馬克杯,每次我伸手去拿的時候都不知道是哪一個。我知道創提起這個是有別的話要說,但我的回答把他帶進了死路。我看著他低頭盯著光滑的臺面,一瞬間我竟有些期待創要怎麼回應,帶著一些小小的、應被自己譴責的惡意。最後他抬起頭,告訴我他當時手滑了,盛著可可和棉花糖的杯子摔碎在他腳邊。有燙到嗎。沒有。碎片呢。研究員掃走了。雖然看上一眼就知道答案,我和創還是進行著儀式般簡短而必須的對話,用諷刺的口氣來講,可以稱之為默契。

儀式最後一步應該是微笑轉身,互相道別在下一秒就可能再次遇見的研究所。但創又開口了,他說他是因為看到了幻覺,才一恍神撒手的。可我追問是什麼幻覺時,他又不說了,用些模糊的詞句回答。

後來我想,那可能是創對我妨礙對話的小小報復,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我隨意走走就找到了負責打掃的研究員,推算出了具體的時間,發生在我回到研究所之前。只不過當時我已把路上的記憶打包好扔進垃圾桶,因而沒有領悟到那片墓地與創幻覺的關系。

2

九六年的冬天,創又嘗試自殺了。這次他選擇從中庭的二樓跳下來砸到花壇里,我過去時花壇里的花全部枯萎了,只有一棵猙獰地向上伸展,莖葉扭曲著,頂上花瓣恐怖地展開,像是要把自己扯碎。我對它要隱喻的東西感到惡心,大部分時間只是我們借隱喻之手把自己拽進深淵里,我深諳其道。我移開視線,磚上全是血痕,往日我們倍加珍惜的創的細胞現在因為他精神的不穩而就此貶值,有研究員說他會拿雙氧水來處理。我徑直離開,登到二樓,大理石欄桿刻出小天使和葡萄藤。我走過去,頭懸在那巨大的玫瑰花上方,底下創坐在中庭的長椅上。我對他笑笑,他也笑回來。然後我離開,讓人把通往二樓的門鎖上,鑰匙由我摧毀。

當然,創想的話,完全可以用能力切開掛鎖、砸開鐵門。但他的自殺和我的圍追堵截同樣,遵循著某種秘密的規則:盡力維持整個研究所平穩的表象。他從高處跳下,我把去往高處的路堵死。他溺在噴泉里,我把水流調小,僅能容許許願硬幣安穩躺著。上弔較難處理,但事後我把麻繩藏起來,研究所有橫梁的地方也不多。最後他就時不時在各種充滿廢料的房間里拿刀割腕、割手臂、割四肢和身體,割各種圖案,他最常割的是白樺樹的眼睛。我默許了,反正創死不了。我不能把裁報告的美工刀和實驗用的手術刀收起來,他鑽了空子,走在了我前面一步。有一次我看到他扶著牆對空氣說話,兩只袖子都全是血。有一次刀很湊巧地都不見了,後果是我必須找人換面鏡子。

3

六月的晚風吹進來時我打了個寒戰。我站在十字架下往風的來處看去,教堂的門大開,延伸進門廳和外面無盡的黑夜裡。黑夜是靜止的天鵝絨幕布,邀請我前往。我擦好手上的燭台,把布放回原處後才過遲地走到大門口。外面,創站在那裡用手指捲自己的頭發。我的腳步聲無論大小他都知道我來了,我們又維持著詭異的默契,他不回頭,我走到他身邊。天上少見地有著星星,它們在我的言語中被翻來覆去、揉搓變形,我忘了它們本來的樣子,以至於我像個孩子首次去水族館般微微發出了感嘆。創沒在看星星,他在看森林的深處,好像那裡有著什麼。不知為何,我並不想跟隨他的視線去確認那裡有什麼。我依舊看著天空,我說,下了太多天的雨,現在終於放晴了。他說他不知道。我說您想的話,我可以在中庭頂上造一個天窗。他說不用了,他已經通過我的眼睛看到了。

我感到眼睛周圍瘙癢,就用手指去揉。指節伸過去的時候眼睛條件反射地閉上,我揉了很久,有的時候你知道該停下來,把這件事情從清單上劃掉,去做下一件事,可你就是無法停下來。駱駝不掙扎,陷進流沙里。我的關節走著眼睛的輪廓,從左手換到右手又換回來。眼皮下的黑暗和外面的黑暗沒有區別。等我終於放下雙手時,創已經不再看森林深處了。他說德幸你是不是累了,也許需要睡一覺。我說也許是的,冷了,我們該回去了。

4

我看一本書,裡面有行詩句:“在可怕的天空下/為了守望那顆孤單的星星/夜鶯在歌唱。[1]”我想,這些技法的堆疊讓我感到惡心。但是詩句本身很美,不是麼?為了獲得美,多少人抓著洞穴上的影子,指甲和手抓出了血,僅僅是為了用它們去造出星星。書中還有一個人在精神病院里清醒,一個人行走在森林的巨人中,一個人迷失在以色列的間諜監獄[2]。全部都是隱喻。我放下書,回到由我自己隱喻建造的已經七零八落的研究所。

5

我被西奧多打了,之前我對他使用能力,但是它們都反彈回了我身上,因此我身上全是自己的血,修復傷口也變得困難。在我還未完全恢復前,他拽過我的左手,順著力向他那邊扯,我左手手臂的肌肉被撕裂了。然後他把我甩出去,我的背撞到長椅上,它們都爛了。我眼前全是血,是西奧多和我自己眼睛的顏色。西奧多的存在占據著我的世界,要把我壓扁。他走過來或沖過來,捶打著我的下肢。我的細胞無法修復他造成的缺口,血液和什麼從那裡流走了。西奧多叫喊著讓我還給他,說這是他必須的,可是他要的東西都流走了。他聲音大而尖銳,讓我的耳膜很不舒服,甚至比我已經消失的雙腳還不舒服。我想是因為他在憤怒。同時我心底也升起我熟悉的一種感觸,一種熱,一種抓撓著自己心臟的感覺。我十五歲時,我面前的男人告訴我那是名為憤怒的一種情感。他就這樣給我的情感命了名。後來我模仿他命名的行為時(一切行為在根本上都是一樣的)他又告訴我我很傲慢。我也想說,還給我,把我的一切還給我。我從未如此接近書中所說的死亡,但它竟是由你帶來!我想說,還給我。但是我只能咳出自己的血。

6

紅色的細胞隨著我的每一步而愈發閃爍著。我讓諾亞上了新乾線,她必須離這里越遠越好,而創瀕死了,能修改這一事實的有我就夠了,只有我。我走過被血浸得更紅的地毯,地上殘骸四散。一瞬間我回想起我和創約定的那個實驗室,也是有著同樣耀眼的紅色,把我灰白的世界重新染上顏色。我笑了。我敲碎結界,腳下是來的身體,而在更遠處,我看到顧問在殺死創。在這一瞬間,我的心底還是什麼感覺也沒有。一直以來在我心中,總是有個什麼也感受不到、覺得一切都無所謂的我在看著自己的一切行動。他說不管你死了、創死了、誰誰誰死了、世界毀了、炸了都無所謂。但我很清楚,他並不是屈從於神所安排的命運,正相反,他只能被自己打倒。

我大喊著顧問的名字,讓所有我能放出來的冰一同刺向他。既然他聽到了我那天在天臺上一瞬間卸下心防的吐露,他就必死不可。即使我已不明白那些話語是否真心。他的身體被碾成一灘,肉和骨的殘渣被更細小的冰刺切割。然後一切都安靜了。

7

西奧多的存在消失了,冰的冷意消失了,但我也看不到了,眼前只有噪點。突然,在寂靜中,我的視野被白色填滿。在此之前,在此之後,我都不知道真正的光為何物。

在光中,我看到年幼的自己,他正在盯著我的臉。我好久沒看到過自己的臉了。他望著我,而我在他的背後看到或者幻想我看到了更光明的東西。我在書上讀到過,明白生物死前會想看到什麼。但是我還是對我自己說,那是新耶路撒冷,它預備好了,它白色的柱子上刻著被拯救的人們的名字。都成了,你也回過頭去看一看吧。

他還未轉過頭去,新耶路撒冷和光就消失了。有陰影投在我的身上,我意識到那是德幸的影子。他蹲下來,把我抱起來。我說,德幸,

8

懷中創的身體十分灼熱,燒著我的身體,這也就說明他還沒有死,他是不會死的。可是就在那時他的手想抓我的手臂,卻失去力量往下掉,我的生命也好像要隨著那墜落落進死亡、落進地獄里了。我的面具又蠢蠢欲動了,它指引著我扮演一個歇斯底裡的人。那個歇斯底裡的人長出了恐怖的枯木般的翅膀(比那朵花兒還要更猙獰!)托住初鳥創無力的手,把初鳥創腐爛的一灘下身全部據為己有。

我靜靜望著那一切,等他走完了他的戲份就輪到我了。我說,我們所做的一切都讓我們更遠離死亡,但創只是搖搖頭。

END


  1. 1.也許那本書里就有塔布拉達的詩句:“在可怕的天空下/為了守望那顆孤單的星星/夜鶯在歌唱。”我說,小夥子們,這句詩好像在說,我看見了我們的掙扎和夢想在同樣的失敗中糾纏在一起,那個失敗被稱為歡樂。 -- 《荒野偵探》pp.349
  2. 2.全部來自波拉尼奧《荒野偵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