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我们都在黑暗中了
1
起初我在我自己的房間內。六個面原本是混凝土的灰紫色,我往上潑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最黑的油漆,將它一點一點塗開。黑色抹進每一條凹陷和溝壑,占據在我目所能及的所有平面,最終將其變成一塊純粹黑色的空間。但那並不是黑暗。黑暗是沒有邊界的,它蔓延上一切。或者說我看不到黑暗的邊界,它有可能就在離我身體一釐米的地方,靜靜等待著我驚慌失措撞上它,那時我才意識到我被困在自己的雕像里。我的房間不是黑暗,它輪廓分明,稍稍比樓下的實驗室要大一點。我盯著它看了太久,油漆乾了,刷子的痕跡像是浮在皮膚錶面的血管,在門縫里漏進來的微光中爬在我的四周。就連黑色本身也不那麼純粹。
有人敲了敲門,從另一邊飄來創的氣息。我首先想到的是要如何對他解釋這個房間,我在這里嘗試把它變成什麼不是它的東西,在其中操控我顯露出和隱藏起來的事物。當然,我也可以不解釋,創不會過問,話語沉進腳下的地板。我推開門,油漆的氣味和我一起涌出房間,創一定是嗆到了,因為他往後退了幾步。我低頭看他的腳時,也注意到我研究服上像是血跡的油漆印,黑得扎眼。抱歉,讓您看到我這幅樣子。我理了理衣服站好。您有什麼事情嗎。德幸。走廊的燈光昏暗模糊,他睜開眼睛,滿溢出來的紅色清晰明亮。我看不見了,創說。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卻好像已經把我看穿。
2
創發現他失明時剛剛醒來。他久違地感到疲憊,就找了個地方躺下。從流動的夢境里醒來時他並沒有透過眼皮看到外面的光,他睜開眼,發現和閉上眼時一模一樣。他坐在那裡(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沒有什麼變化。因此就順著我細胞的氣息來找我。
是我提議回到他睡覺的地方的,找丟失的東西時就應如此,我說,回想起最後一次見到它在哪裡。說這話時我感到滑稽,因為創丟的就是視力,好像他的視力是個球,是個小孩的玩具滾落在床底下,可是創說能找到就好了。我扶著他,但是他的步伐並不像剛剛失明的人那樣,每走一步前都要用腳用手探查前面有沒有障礙物,既害怕跌倒,也害怕會這樣瞎一輩子。他和平時走路的樣子沒什麼兩樣。平時他也是閉著眼睛的,我們都默認他閉著眼睛也能看到這個世界。那麼,創說他看不見了,究竟是看不見了什麼?
我們走到他臨時起意睡覺的休息室,實際上是個倉庫,在紙箱中有一張小得可憐的單人床,我看著它上面的天花板,油漆剝落了像是撕開的傷口,和我的房間正好相反。這就是創最後看見的東西。我問他,眼睛還沒有恢復嗎。沒有,德幸,能把我扶到床那邊嗎。他好像還要去追溯到丟失前的最後一刻,躺下來,雙手放在身體兩側,神情類似漠視家屬守靈的屍體。創閉著眼那樣躺了一會,甚至連胸腔的起伏也看不到。終於他睜開眼,又眨一眨。當時我躺在這里,我在思考我的身體是否是一條直線,他說。一條直線,我說。他的意思是如果他這樣躺著被切開,是否會被分成完全對稱的兩半。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他衣服的左胸口有一塊紅色的印記。之前我躺在這里,我感覺我的脊柱或是盆骨錯位了,它們好像水平地往側面偏了幾釐米,要掉進我之外的黑暗裡,我怎麼調整都調不正確。我說,您現在的姿勢看上去並不歪斜。奇怪的是,他說,我現在也找不回那種感覺了,像是它們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復了位。
說不定您是通過了我的眼睛確認了呢,我半開玩笑地說到。也許是這樣,謝謝你,德幸。他坐起來,頭發亂了,領子也歪向一邊。總有一天您會再看到的,我走過去把他的衣服整理好。
3
我決定先靜觀其變。榎本夫婦做了檢查,沒有發現任何眼或腦的病變。他們列出一長串可能性,卻沒有解決方法,只能以神的考驗、至高的意志雲雲收場。討論時創安靜地坐在一旁,雙手放在膝蓋上閉著眼睛。在我說話時,我能感到他的視線轉向我,從頭頂到腳又回溯上來。目光在我身上像是熨斗的觸感,要把我燒穿。明明他已經瞎了,我想,我不應該開那個玩笑的。他失明後我和他說話的語氣變了,之前不會如此……尖銳。我大意了,現在那把刀探回來對著我。
我走出他的視野時才發現我本能地出了一身冷汗。我在衛生間洗了臉,盯著鏡子里自己的眼睛,它們和創的紅色不一樣,灰得就像水泥。往日他閉著眼模仿教堂里的聖母像,看不出他是在睡覺還是在傾聽,是在祈禱還是哀悼。他現在失了明,聖母像的眼睛卻睜開了。不擅長眼神交流的我曾和創微睜的眼睛對上多少次目光,那時我相信我可以一直如此看下去,穿過創紅色的眼睛里映出來的我自己,直抵他的心臟。
又或許在那時他就已經失明了,我胡亂地想到,他生下來時就是失明的。五感中失去一種的人剩下的感官將會異於常人的敏感,而對於創來說,他的世界也許和我們一開始就不一樣。他眼睛帶給他的只是一片猩紅的微光,靠他的細胞才能觸碰到整個世界。我身體里也流淌著他的細胞,我成了創的眼睛,創把我變成了他的眼睛。這一切突然讓我非常想吐。我看見身體里的他的細胞開始撕扯我的內臟,切開脊柱,填進去什麼別的東西。他的細胞走遍我的內里,替換了沿途的組織,最後到了我的充血的眼球。
我把冰柱刺進自己的手,幻象隨著疼痛消失了,我也恢復了冷靜。血是那麼的紅!幸好創瞎了,看不到這一幕。
4
創找到我,說他想讀書。那麼就請我為您讀書吧,除此之外我無法回答任何句子。我扶著他走進空無一人的圖書室,領創到椅子前坐下,再鎖上門。您想讀什麼呢?《聖經》吧,他回答,我還記得很久以前,我們一起讀過。現在這份回憶消失在黑暗裡了。書架上有多份不同版本的《聖經》,我拿出小時候在家裡見到的版本。巧的是,裡面有著創的筆跡。只不過他是拿鉛筆寫的,有些看不清楚。您想讀哪一章?我已經讀了許多遍,他的聲音突然輕巧起來,內容全部都記下了,因此請德幸讀你想讀的吧。
於是我翻到手指隨意夾住的頁,讀起了約翰福音里耶穌和猶太人的對話。我之前也讀過聖經,信徒作為十字架下的眾人讀它,創作為另一個神子讀它,我作為不信神的造神者讀它。我的音調過於死板,在該有語氣變化時只能讀出一汪死水,耶穌的講道也變得軟弱無力。創並不在意,隨著我的停頓笑著點點頭。正當我讀到耶穌被亂石趕出殿時,門那邊傳來扭門把的聲音,隨即是急躁的如同石頭的敲門聲。我打開門,門外看不到一個人,走廊不見盡頭。我又轉過頭回去看創。他的手指這時翻了一頁,來回撫摸著乾薄的紙張,上面的油墨印出我能看懂的文字。我悄聲走過去,那一頁摘抄如下:
耶穌過去的時候,看見一個人生來是瞎眼的。門徒問耶穌說:「拉比,這人生來是瞎眼的,是誰犯了罪?是這人呢,是他父母呢?」耶穌回答說:「也不是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顯出神的作為來。趁著白日,我們必須做那差我來者的工;黑夜將到,就沒有人能做工了。我在世上的時候,是世上的光。」
我就是在讀完的時候做出決定的。抱歉,實驗室出了緊急狀況,我說,您也請跟我一起來,下次還有機會的。創抬起頭,一雙眼睛不知道望著哪裡。他的手伸過來,緊緊抓住我的手臂。
5
一路上沒遇到任何人,研究室的走廊好像變了形。有好幾次,我們似乎是在同一個地方繞圈,乘上電梯卻不按鍵。我幾乎想現在切下創的手然後離開,看盲眼的神子迷失在可以稱作他雕像的迷宮里。最後我也不知道路了,我們走了太久。
最後我們在我的房間前停下,我請他躺在之前運來的黑色桌子上。創也一定注意到這里不是實驗室,油漆的氣味揮之不去,身下的平面也過於堅硬。但他什麼都不說。我明白如何治好您的眼疾了,我說,請您睜開眼睛堅持一會兒。慢慢地,他用手掀開垂在臉上的發絲,眼皮的幕布後,他那雙血紅的眼瞳露了出來。在黑色的房間里,紅色的創的眼睛是多麼清晰,多麼明亮,仿佛它們才是這間屋子裡唯一的光源。最後的確認,您還是什麼都看不見嗎?我問。是的。沒關系,馬上就結束了。
我用手指把創的左眼維持在打開的狀態,他的睫毛打著我的皮膚,略微有些癢。我的指肚撫過他的眼球錶面,他下意識地要反抗,於是冰刃捅進創的眼眶,順著周圍的肌肉將眼球和創一點一點分開。切割完畢,我把那顆滿是血污的球體拿出來,用冰暫時止住洞里還在呼呼冒出來的血,換到另一邊。創在整個過程中沒出聲,雖然他所感受到的疼痛也多多少少傳到了我這邊。
手中我拿著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瞎了的眼睛沒有用處,還是紅色的、能明確望向整個世界的創的雙眼更令人欣喜。我把它們丟到房間的角落,回來盯著創空洞的眼眶,裡面漆黑一片。他已經止不住地想眨眼,我收回冰塊,幾乎是在一瞬間,他的細胞就開始修復傷口。我望著它們排列好織出肌肉,造出神經、晶狀體、虹膜……修復完成了。創眨了眨眼。我問他看見了什麼。黑暗,創回答道。那麼您的眼睛已經恢復了。而如今我們都在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