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我們感覺到我們的計劃(我們不止一次地拿它當取笑的話題)確實秘密地存在過,那計劃就是全宇宙,就是我們。
——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代表大會》

12月5日

今天德幸找到我,他說我們將一起離開研究所。我們要離開這里,再也不回來。他說這話時緊緊攥著我的手,力度很大,要把我的手指折斷塞進他皮膚的溫度。我願意將我心中升起的感情稱為喜悅。

12月5日

我終於做出了決定,下定決心本身只需要一瞬間,漫長的是在其之前的準備和在其之後的實施,流動時間中的一個點,真的能找到把我的設想和行為分開來的那一層膜嗎?我知道當我之後多次回望這個點時,我可以將這個點的位置在時間中隨意移動,比如就移動到寫下這個字的瞬間,或者移動到我首次產生這個想法的瞬間,或者可以用決定論的暴力解釋。重要的是在那之前我早就知道無論做不做決定,事情一定會發生,我就是如此搭建起它的框架的。只需輕輕一推,它便依照我的想法崩塌,那時沒有人能後悔。創在中庭里,我告訴他我們將一起離開研究所,我們要離開這里,再也不回來。沒看創的臉(我知道他會作何反應),我用那隻沒攥住創的手揮起我藏在背後的扳手,直接打在創的腦殼上,他的身子失力掉在我的懷里,我看了看顱骨縫中露出來的大腦,和教科書上的沒有什麼兩樣,但是教科書可不會告訴你血的味道。我愣神了兩秒,他的傷口就開始恢復了。腦膜緩緩生長,遮蔽住粉灰的腦部。不過實驗數據說明他完全醒來還需要五分鐘,在這五分鐘里我把他搬到準備好的汽車旁,塞進最大號的行李箱里,然後我掀起他的袖子往靜脈里註射細胞抑制劑。對於剛剛接受至高細胞不久的生命體來說,它可以消除細胞讓他們變回普通人。對於我這種長年累月習慣了和細胞相處的可以算作鎮靜劑,而創——細胞的人型受肉——如此大的劑量對他來說就是猛烈的毒藥,直接作用於中樞神經咔嚓剪斷他的意識,經我推測能讓他維持植物人狀態到下一個世紀(開玩笑的)。手錶轉過五分鐘,我輕輕呼喚創的名字,沒有反應。掀開他的眼皮,他的眼睛是兩塊紅色的霧,只在手電筒光照過來時微微縮小,脈搏微弱得等於沒有或者負的脈搏,但是他頭上的傷口已經愈合了。你不怕他真的死了嗎?研究所沒有在初鳥創身上做過任何關於細胞抑制劑的實驗;木已成舟,我說,我已經打進去了這麼多支,研究所庫存的所有都在他的血液里了,他死了我也沒辦法;謊話,我在你還沒打進去時就警告過你了;沒有人可以後悔,我說。我快速地清理了廢棄針頭,擦掉一些蹭在箱子里的血。創頭發散亂,閉著眼沉睡著。我蓋上行李箱,密碼是我們相遇的日子。即使創猜到了也出不來,因為我稍微捆上了他的雙手,給他戴上了不透光的眼罩。乾完這些我感到十分安心,最後望了一眼研究所就坐進車往山下開去。

12月6日

長途旅行相比起時間更註重空間的轉變,比起走在路上耗費的時間更在意路徑的選擇和目的地。在我人生的中途,我發現我正靜止不動,凝望車窗外的事物緩緩劃過。我曾閱讀過一些書籍,裡面稱路上的風景千篇一律,但即使在中庭那不會在地球上滑動的房間里,固定間隔排好的每株植物也有著它們自己的旅程。這一切我都在中庭度過的漫長時間中盡收眼底。它們從未告訴我它們的名字——在神運動的內里不需要名字——但我記得他們生命的每一個細節,不會把這一株和另外一株弄混,每一株皆是獨立的生命。我想,如果神有意,我可以將它們悉數復活。有一次我那麼做了,之後再也沒有聽見那棵種在紅磚花壇里的風信子,它已經回到了它應去的地方。

由於是在車內,我能明確用細胞感受到的只有德幸的氣息。山路比較顛簸,偶爾他微偏過頭看看後視鏡,其他時間他的臉比起那些植物來說更像被嵌在河底的一塊岩石。

我按下車載收音機的按鈕。

“樹林里沒有信號,創。您想聽什麼的話要等我們再接近城鎮一些。”

“沒有關系的。現在這樣就好。”

“我應該帶些路上能夠打發時間的東西的,不過我們也可以接下來去買。創有什麼想要的麼?”

我不說話,德幸的聲音被打磨進嘈雜的電波聲中。我在等待,看似不規律的噪音填滿了整個空間,但總會有那麼一瞬間,它開始重復之前另外一段的無序。類似復雜機械的心跳聲,類似在不同時間截點上疊加而成的交響樂樂譜。德幸終於伸出手把收音機關掉。

“德幸有沒有什麼想聽的呢?”

“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偏好,請您自由決定。只要不是過於吵鬧從而影響駕駛的便好。”

“是這樣啊。”你平時都在聽什麼?我讓對話終結於此,閉上眼,之前的噪音在名為初鳥創的軀殼中四處碰撞,復原出那棵風信子死亡前最後的蠢動之聲。

12月6日

我本可以就這樣帶著行李箱里的創一直沿著高速開下去。我不需要睡眠和進食,創也不會醒,當抵達陸地邊緣就沖入海裡。我當然可以這麼做,我也可以就這樣開回研究所,開到警察局自首或者把車扔在森林里我去上弔。在做上述所有宣告終結的事之前我有近乎無盡的時間,所以為什麼不繼續演下去呢?這跟空間上的逃逸並無關系,更多是時間中的胡亂拋錨;游戲總要結束的,我們都要死的,你不要搞錯了!但是創還在後備箱里活著。

我需要個地方確認創的狀況。離研究所最近的城市聚集了太多信徒,保險起見,我往西多開了幾十公裡,停在一個稱不上貧困但枯燥到幾乎無人願意久留的鎮子,那裡人不在意路過的人身上沾了多少血。我開到汽車旅館門口,給服務人員遞上了假證件和稍多的小費。他看也沒看就把210室的鑰匙丟在櫃臺上。最後一間了,他說,就走進裡屋繼續看電視。正好,它是走廊最邊上的一間房,正門看過去有死角又在樓梯邊上,而樓梯底下正好有個空位。我想搬運行李會很方便,即使多次上上下下也不會引人註目。有人問起的話,我確信剛才的人不記得我的長相。創,您會認為這是神對我們的旅程的守護嗎?我進門好好檢查了一遍房間,拉上窗簾,便把創抬上樓。

橫放的行李箱幾乎占據了單人房剩下的全部地板,我解開鎖,極為緩慢地抬起箱蓋。首先露出來的是創凌亂的頭發,無限細分交疊在一起,接著是捆起來微微發紅的手腕和研究所的衣服,在昏暗的房間里亮得扎眼。他的眼睛被頭發和眼罩雙重遮住,我看不見。我摸了摸創的手腕,還有脈搏,體溫比我的要熱一些。創,您聽得見麼?沒有反應。現在就安下心來將他抱到床上有些危險,算了,之後向創解釋永遠不會晚。我拉開散發著廉價洗衣粉味的僵硬床單,把創轉移到床上,摘下眼罩解開繩索,他的雙手被放在體側,表情安詳得就像教堂中的上帝、聖母像、使徒,說到底都是一回事。我拉過來椅子就這麼坐下來,盯著他,如同我之前許多次在手術臺上那樣(切割的前一秒被無限拉長,享受的並非是切割行為本身,而是抵達之前全部想要阻止它的動作。)他的臉光滑得不像活人,像守靈時人們看到的化妝過的臉龐,甚至在陰暗的房間里反著光。我馬上注意到了有些錯位的事情:我看不見正在看著創的我。我的視線游過去或者直打過去都沒能反射回來,甚至當我想象有個第三者正在望著我們的詭異把戲時,他也只能看見我的目光。換言之,創終於可以閉上眼睛了。

我應該是盯著創看了很久,我從這行為抽離出來時外面天已經黑了,手錶顯示十點半。是時候睡覺了;是的,我們都該睡了,創,他還是在那坐著一動不動。我把手伸向他旁邊的床頭櫃,從抽屜里拿出一本聖經。封皮看上去很新,裡面卻有許多翻閱過的痕跡,主要集結在詩篇、福音書等較為重要的章節,我在一些句子上看到淚水的痕跡。無論是貼著廉價牆紙的公路旅館還是可以眺望繁華城市的豪華酒店,你都能在它們的房間里找到聖經,統一購買,黑皮革封面配薄頁紙。沒有必要去解讀這個國家的如此傳統,正如我沒有必要解讀耶穌的比喻,解讀話語溶洞中流淌的水的意義。它們離我們太遠,已經對我們沒有影響了。我把創放平蓋上被子,然後就著黑暗開始寫今天和昨天的日記。

12月6日(續)

我們出了森林開上稍好一點的高速時,德幸提議去旅館里休息。他的理由是:長時間開車過於疲勞,對我來說也較枯燥(路上的風景千篇一律)。我和接受了我細胞的德幸沒有生理上的需求,早年遺留下來的習慣會逐漸被其他習慣代替。以德幸的體力來說一直開下去並不是問題,我也能從觀察景色中獲得變化的情感。不過,我的、我們的目的並非如此,將其看作抵達目的地之前的演練也無妨。我同意了。

旅館的房間比研究所的房間要大一些,卻沒有消毒水的氣味,裝潢和我童年時期住過的酒店房間類似。為了印證我的記憶,我拉開床頭的抽屜,裡面果然放著一本《聖經》。

“德幸,這附近有餐廳嗎?”我問道。

“有的,剛才開車經過時見到了幾家,都是快餐類型的。”他在衛生間里洗著什麼。

“是嗎,這個鎮子比較小呢。”

“您是想去餐廳嗎?我有攜帶熱可可粉。”德幸走出來,正在擦乾手上的玻璃杯。

“在研究所的我幾乎不會像普通人一般每日進食,也只是偶然才會進入睡眠。我們踏上旅程,來到旅店,這里有床鋪供我們休息,那我們去餐廳獲得飽腹之感也是補全拼圖的一塊。”

我看著他,但他正背對著我把杯子放在木桌上。“是這樣嗎,創。那我們現在便可以出發了,已經到了他們該吃晚飯的時間。您還有什麼需要整理的麼?”

“沒有了。”我站起身,之前已經換好了德幸為我準備的日常衣物,這樣一看,我的雙臂和雙腿都有些陌生,我甚至感到一種眩暈。不過,我沒讓德幸注意到這一點。他行在我前面,等我出了門就把房間鎖上,然後跟著我走下樓梯。

正好是傍晚,我們出了旅店向東去鎮中心,視野前方已經是深紫的黑暗,混雜著內臟血管的藍色,但只要回過頭,就能看到背後的太陽還被懸掛在冷冽模糊的地平線上,離我更近的是德幸的身影。他看到我的視線就微笑起來。我們走進一家餐廳,鈴鐺隨著開門的動作搖晃發出聲響。到了吃飯的時間,基本上每張桌子旁都坐滿了人。不同人交談、咀嚼、呼吸的聲音還有鈴鐺的餘音在冰淇淋機中攪拌在一起,擠進我的耳膜。我有些感到難受,因為各種聲響是那麼清晰,無意識地在爭奪整個空間的主權,但它們本身卻不帶攻擊性或惡意,我無法將它們一視同仁。

“沒有座位了,看來這次我們並不幸運呢。”德幸的話也混進其中,至少我已經多次將他的聲音拆解化為純粹的響動,在現在的場景里聽到有些安心,像是掛在異鄉的黑布。

“沒有關系的,我們可以明天早上再來。”我說。

我們匆匆離開餐廳,讓外面的風吹掉身上的食物氣味。就在這時我看到德幸長呼了一口氣,從他身上傳來的細胞的氣息說明他放鬆下來了——至少有那麼一秒——然後又回到往常我所能探知、像冰一樣的感觸,我卻只感覺被失敗掐住喉嚨。我知道細胞不會說謊。

12月7日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有一束光透過窗簾、燒進我身旁的牆壁。我四肢酸痛,兩腿由於彎曲的姿勢微微發麻。我坐在花紋仿佛是一百年前的扶手椅上就這麼睡著了,手中還抓著日記本沒掉在地上。我並未想到我能成功入睡,請從正常人的角度去思考我在四十八小時內都做了什麼:故意傷害、綁架、盜竊、偽造證件、無證駕駛,然後還要加上這十幾年來通過錶面的宗教活動斂財,私底下進行各種非人道的實驗、殺人、損壞飛機部件導致其墜毀等等。當然,還有許多列在上帝戒律里的罪行和被常人道德所唾棄的行為。我不懺悔,所以死後大約會被丟進人類捏造出來的地獄,但在考慮尚未由定論的來世之前,在我能直接體驗到的人世之中我的處境也並非樂觀。

我已經檢查過了創的生命體徵:一切正常。他維持著雙手放在胸口的姿勢,右手在上,和昨晚比起來沒有任何變化。我特意將他的一束頭發放在枕頭底下,如果他動了或是被動了便能簡單查明,現在它還乖乖呆在同一個位置。回到我說的處境問題,我帶著創,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醒來,抑或細胞抑制劑在他身上會產生別的什麼副作用。而我和創消失這件事(那天全研究所的監控壞了一小時)也一定會刺激到所內的其他人和研究所有關系的政府力量。換句話說,他們通知警力已經靜悄悄包圍了我們所在的汽車旅館,就等著我走出房門時給我額頭開上一槍也是有可能的。客觀來講充滿許多未知數,每走一步都需要謹慎考慮,否則會全盤皆輸。主觀來講我無所謂,用能力殺出去、帶著創一直沿著高速開下去仍是我的選項之一,而且外面也沒有人。我站起來,掀開創的被子將他抱起。創的身體沒有什麼曲線,一眼看上去並不會覺得過於瘦削,但是在他身體各個部位明顯能感覺到骨頭的凸起——堅硬且易碎。不知道創的骨灰燒出來會是什麼顏色,如果我幸運到可以像我的祖父一樣進焚化爐,應當是和他類似的閃爍金黃的炭黑色。創與其說是要死在火中,不如葬在我為他準備的棺材。請不要誤會,行李箱的作用正好與其相反。按照之前的步驟我安置好創,合上蓋子。今天預計要向西沿著高速開上幾百公裡,在太陽落山陽光直刺眼睛前早點出發為妙。

12月7日

睡眠和死亡相似,進入睡眠的一瞬間和進入死亡的一瞬間無法被察覺,無夢之睡眠是死亡狀態的戲擬。在研究所時我不做夢,於是睡眠是就像不會動彈的死水,在大地上蔓延開來……直到醒來時會有幾秒不知道自己是誰,不明白進入眼球的光景和散落在平面上的四肢——它們在逐漸清醒的腦中拼接起來,獲得一個完整的形象——我是初鳥創,這里是旅館的房間或者地獄,我有要去的地方。睡覺前或死前的記憶模糊,我遺落了一些我無法找回的東西。我想,這大概是為什麼我仍對睡眠和死亡感到恐懼。直到我細胞的絮語平息,我才坐起來,移開擋在眼睛前面的頭發。

德幸正在收拾行李,似乎是想告訴我他知道該帶些什麼、不能忘記什麼。見到我醒了,他問我睡得如何。我說睡得很好。細胞不會說謊,德幸察覺到或沒察覺到都沒有關系。我換好衣服時他正好收拾完畢,和昨天一樣,等我出了門就把房間鎖上。他沒再提起去餐廳的事情,把幾個不大的箱子放進後備箱,而我在這時已經坐在了副駕駛上,扣好了安全帶。(第一次上車看到我如此的時候,德幸似乎有些吃驚。我說,不扣的話儀表盤那裡會有紅色的警報燈。)

在開過接待處時德幸搖下窗戶,把鑰匙投進回收箱。清晨的空氣灌進車內,明明剛才還在外面站著,現在全身觸碰到它時卻有不同的感受。

“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地旋轉,而且返回轉行原道。”話語從我口中說出。

“江河都往海裡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還何處。”

“萬物滿有睏乏。人不能說盡……” 我注意到德幸往左開上了往回的路,但我並不是因為這件事而停頓。

“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德幸接完我的話,一輛輛車從路的另一邊向我們駛來,註目的只有車燈。

“人的一生也許正如他所說的一樣,過於短暫也過於重復,甚至都無法參透這個事實本身。但有您在身邊一切都不一樣了,創。時間……不再是僅僅往前看的時間,因為您,它變得近乎無限,向外擴散開來。您不必擔心我們的旅程碌碌無為,一無所獲。”

“我並非在擔心此事。”

“至少請讓我向您保證,我們要抵達的是我們從未去過的場所。在那之前,我們可以看到想看到的一切。”

“萬物回轉,循環往復。輪子的旋轉人們無法參透,我們無法知道我們是在向上還是向下,抑或它們其實是同一動作,所以只要繼續開下去就好。即使抵達我們的開端也並不值得悲嘆,路途是鋪好的。”我補上一句話。“近乎無限也並不是無限。”

“沒有關系的。”

“但是現在,我很開心。”

“那就好。”

路旁霧很大,離開了瀝青就是灰暗的草地,再往遠處的事物模糊但仍可見。在它們劃開的空間的裂痕里,水車的另一頭,我看到了我們的目的地——我想那是一處美麗的懸崖。

12月7日(續)

收音機信號時好時壞,我調到路況播報的電台,行駛出城市範圍後也基本失去了用處。我開著它只是為了防備高速上突然的車禍或者擁堵,但今天對於大多數司機來說是幸運的一天,一個小時內沒有任何事故,我也不得不忍受著空閑時間電台播放的流行音樂以及廣告——都是離我太遠的東西。為了把它們的響聲甩出腦子,我打開一點車窗。在以最高限速行駛時進來的與其說是風聲不如說是風的刀刃,它們割著我的臉,但我並不感到疼痛,還讓我保持清醒。否則一不小心可能就會撞過隔離帶和對面來車造出今天第一起新聞。我不要緊,重要的是創在後面會變成什麼樣子,於是一幅新鮮出爐的場景出現在我的視野邊緣:車窗玻璃碎成千萬塊扎進車座和正在放氣的安全氣囊上,血肉和彎曲的車殼鋪在一起,還有頭發四處散落靜止不動,像是蜘蛛的腿,貪婪而可憐,伸出去夠永遠無法獲得的東西,從創世紀開始被放在那裡維持到現在。是不是有些地方搞錯了,創應該在後備箱里而不是在我身邊;有什麼關系,幻覺而已罷了。於是我開著毀了一半近乎報廢的車繼續往西而去。

12月7日(續)

我們往回開了一段路,很快便走下高速在住宅區的小路里打轉,最終停在一條全是小商店的街上。路上的行人不多,有的打著傘,零零散散地走著。我下了車站在路邊,才感受到霧里的水滴飄到我的皮膚上。我問德幸準備買些什麼。“這里有一家經營了許久的CD店,可以買來在車上聽,您挑選您喜歡的就好。”他遞給我一些錢,“我去買些路上的食物。”

我原地站著不動,盯著空中的雨滴。德幸看了我一會才轉過身走進旁邊的麵包店,也許他會覺得這很新奇。他的身影消失在流淌著水的玻璃後面。我走進唱片店,在門口確認了每個架子的標簽後直接走到目的地的那一欄,找到一張我熟悉的CD。封面上的圖案被包在塑料外殼里,已經是第十五版了,曾經我聽過刻錄在黑膠唱片上的第七版。我記得很清楚——唱片機臺座上雕刻著吹喇叭的天使們,表情仿佛在告訴我:它們吹奏的音樂更加悅耳——我很久沒有再見過它了。我拿著CD付了錢,走出門時看到德幸已經抱著一個袋子在等我。這的確很新奇,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德幸如此笑著。你不在意我是否走出你的視線之外。在研究所這是常態,但是因為研究所的牆壁可以反射視線。可是,現在我們在的地方是……我走下臺階,視線隨著路面延伸到遠方,拐過一個轉角之後有著低伏的霧。我試著往那裡走出一步,鞋子踩在水窪里,冰涼的東西濺到我的腳踝上,除此之外此時沒有別的東西在世上移動。我又走了一步,一步步逐漸遠離店鋪門口,遠離德幸和被放在原地的小車,身後沒有傳來別的聲響。我繼續走著,雨變大了,而且逆著我前進的方向。我甚至跑起來,雨也更猛烈地打在我的臉上,穿透我的身體(這兩件事情是如何同時發生的?)當我小步走時,路口還很遙遠。一旦我跑了起來,它就仿佛起身迎接我一般變得觸手可及。抵達路口時我犯了一個錯誤,我沒有去看我現在可以看到的事物,而是往回望去。於是我發現德幸和車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團洪水般的空氣擠壓著我。我手中握著的也不是我聽過許多次的唱片,而是我的另外一隻手,手腕無法正常活動。我好像被困在一塊恐怖的黑暗中間,四肢僵硬敲打在某種牆壁上沒有出口。

我眨眨眼回到現實。德幸已經走到馬路上準備打開車門,我也俯下身進入車內,沒再往拐角那邊再看一次。

12月7日(續)

我開了一天,中間只停下來加過一次油。現在我又住進了一間汽車旅館,裝修和之前那家沒什麼區別,只是房間稍微大些,容得下兩個裝著創的箱子。若不是這樣我甚至可以懷疑我又回到了原地,被困在同一天里重復無用的逃逸。科幻小說里常見的戲碼:主人翁嘗試在短暫時間的輪回中改變自己和他人的命運,最終成功打破僵局。實際上我也是如此構思的,只要創不醒來而我繼續開著車,時間對於我們來說就是沒有意義的,就像往時鐘的指針上甩了一團蜂蜜。與其相反的是我正在寫的日記,每篇上面標好日期穩步流動。你寫這些日記是為了什麼?不為什麼,我並不是事事都要追求解釋,況且解釋有太多種,創將來也許會想看看我在他死亡的時候做了什麼;如果他相信的話。

這樣的對話總是不膩。我從箱子里把完好無損的創拿出來,他還是閉著眼睛任憑我擺布。我把他放到床上時動作稍微粗暴了一點,甚至他的頭撞到旁邊的櫃子上也沒有反應。我沒有想到細胞抑制劑的效果能持續這麼久。我能感受到創的至高細胞在如常活動,修復著剛才那一擊的皮下傷痕,但是除此之外是寂靜。在他還醒著的時候,名為細胞感應的第六空間里有一堵牆或者說透明的邊界線,只要我往裡跨越一步,就可以直接觸摸到創的意志。同樣的,他也會知道我正在觸摸他的什麼——最為清晰感受到自己和對方的時刻,整個過程並不令人恐懼,但(此處的措辭需要謹慎選擇)過於清晰,模糊的話語和想法在一瞬間被梳理好整齊排列,就像看到顯微鏡下的細胞排列成正方形網格狀一樣。因此,在我和創漫長的時間中我們都沒有跨出那一步,只是站在遠處、站在現實中隔了半米的距離說話,在話語和行動間飄過來的東西已經足夠。這是我們的默契,至少我知道創是這麼認為的。而現在,我的雙手撫在創的胸腔上,手指劃過一根根肋骨,右邊稍微比左邊要突出一些。我跨過那條浮在空中棉絮一般的線來到創的世界,卻發現平原上空無一物,徒有我誦讀日記的聲音顯得渺小且瀕死。“12月5日。今天德幸找到我,他說……”我意識到我已經流淚了很久,淚水打濕了一片床單,滲到創身下。不過我還是沒有停止閱讀,最後我把創的整個骨架抱在自己懷里,他的眼球有一瞬間露出來了。我和創看著對方。我在他清晰的瞳孔里看到了我的眼睛,後者又反射著創的眼睛。雖然重重交疊卻輪廓分明,就像電梯里對稱的兩面鏡子。這時我明白了什麼。再忍耐一會吧,我對創說道。我一隻手拿著日記,另一隻手歇斯底裡地揉搓他的頭發。“……歇斯底裡地揉搓他的頭發。”

12月8日

CD壞了,進堂詠在沙沙響中被跳過,在二十九分的寂靜後終於播放出了被稱作音樂的事物。開始是提琴打磨好的棱角,接上管風琴發出的器官般的悲歌,以及幾個小節後一起頌唱起的人類聲音。

這是慟哭的日子,
死人要從塵埃中復活,
罪人將被受審。
然而上主啊!求你予以寬赦。
主!仁慈的耶穌!
求你賜他們以安息。

德幸沒有問我為何選擇安魂曲,也沒對它做出任何評價。我們不是在哀悼,不在大教堂內聆聽彌撒,也不是在參加某人的葬禮。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有那麼一刻我甚至覺得我們永遠也不會迎來死亡。(我反復琢磨這句話,它的突兀讓我不知道作出怎樣的反應。)

12月9日

我往前翻了翻我記下的所有日記,發現先前記下的句子現在卻像預言一樣懸在我的頭頂。現在不僅空間的移動被摒棄,時間也正如我所說的變得緩慢而難以察覺——和在研究所時沒有什麼兩樣。我機械地開車,讓手腳和眼睛自己調節車輪在瀝青路面上的方向,類似我在研究所廚房心不在焉地泡熱可可。向西邊落下的太陽除了顏色之外和手術台的光沒有區別。我甚至認為如果搖下車窗,外面燦爛的平原就會消失,變回灰色的研究所的牆壁。今天我往西開了二百公裡,跨越了州界,加了油,買了三明治紙袋丟在后座。終於我厭倦了,也可以說我承認了我的厭倦。加完油我沒回到高速,而是繞開眼前的城市往北方的群山裡開去。在樹葉全部落光的森林小路上有段欄桿斷了,大概是之前有人喝醉,連人帶車從那裡直接撞出路面飛到小溪里。沒有人來修理也不知道屍體飄到了何處。我把車停在水邊走出車子,每棵樹上都有許許多多眼睛,在這樣的註視下我打開後備箱解開箱子的鎖,裡面還是創,我甚至聞到了研究所的消毒水味。於是我抱起他,他的頭發在冬風中飛起來,好像新生兒一樣擦著我的臉。我帶著創走到小溪邊,冰塊縫隙中還有最後的一些流水和氣溫掙扎,什麼也沖不走。我又和創看了樹上的鳥和飽和度太高的天空,末了調轉方向回到車邊。他的鞋子由於我一時重心不穩蹭上了泥土,就好像他剛剛從後備箱走過來一樣。他坐進副駕駛系好安全帶。我把之前買的食物放在他的腿上。這樣做仍然沒有改變;無所謂了,我想創其實從一開始就是醒著的。我將這個想法在腦海中反復說出上百次,面前的人沒有任何反應。

12月14日

下雪了,道路也在山裡變得更加曲折。我不眠不休開到現在,旁邊的創沒有變化。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場景:有人帶著微笑接近我們,寒暄著問我我身旁這個睡著的人是誰。我到時候會如何回答呢?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場景。

12月15日

我得出了答案:死亡看似是不可能的,實際是永恆的。德幸早就知道這個事實,之前我還在為他早我一步領悟而感到有些躁動,我不隱瞞,有一瞬間我的憤怒無處可去。不過風信子的聲音撫慰了我,我看見它清脆的紫色軌跡在我身體里四處碰撞。我得出了另一個答案:德幸註定知道這個事實,他策劃的一切都是為了抵達它。

“謝謝你,德幸。”

“不必謝我。”

12月18日

我們已經到進了北方的山脈。山峰並不是陡然在眼前升起,而是隨著汽車的前進慢慢疊加在輪胎下,可是在遠處還有更多群山高聳,雪白的閃光覆蓋在它們頂上。太過於遙遠了,正因如此我們才向其開去。我在某個小鎮停下,昨晚的降溫把所有人關在有暖爐或空調的屋內,我一個人在加油站握著僵硬的油槍,換了兩個找到一個沒壞的。收銀時鬼使神差地我看到收銀臺上面擺著的巧克力條,我買了一根,出了門才發現過期了。沒辦法,它只能被扔進之前用來裝三明治的袋子,三明治我也是一口沒吃。袋子放在創的腿上。

今天的日記本應到此就結束,但是在離開鎮子的時候有個人攔住了我們的去路。我早就發現他遠遠地站在巨大樹乾的底下揮手,掉光了葉子的枝條的影子重重疊疊模糊了他的臉龐。我確認後視鏡里沒有別的來車,路上也沒有其他人,他的確是在向我們招手,但我並不想停下來。見我沒有減速的意思,他走出陰影站在路上,身材龐大,好像走出陰影讓他變成了巨人,完全堵住了我的道路。我發現他手裡握著一把斧頭。我繼續直線行駛,他繼續招呼我們。也許他是想自殺,我想。我沒興趣搭理除了我和創以外的人,開了這麼久,他們說不定已經死了。又是我在科幻小說里看過的劇情:從宇宙回來的宇航員發現時間在他之外飛速離去,他的家人朋友社區全部消失,對他還有興趣的是一群歷史學家。最後他選擇忘記一切,在新的時代活下去,美好的結局。思維的速度令人奇妙,剛才那些事情僅僅是在車子前進一米的時間內出現在我的腦海的,我卻花了比它多好幾倍的時間把它記下來反復閱讀。隨著我繼續逼近拿斧子的人,他的身姿變回了正常的大小,也不那麼可怕了。他隨著我的前進慢慢舉起斧子,目標是車的前方。在還有三米時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和我的一模一樣。我只好在馬上撞到他的時候猛地往左一拐,他反應很快,立馬朝車的方向揮下斧子。在那一刻他是可以看到坐在副駕駛的創的——閉著眼,對這場鬧劇一無所知,在車玻璃後脆弱易朽。他一定是被震驚到了,斧子猶豫了,以至於最後只砍進了後備箱上面。

在我們遠去的引擎聲中他朝我們大喊,我聽不清他的聲音。很快他就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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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順著山路往上,積雪已經入侵了黑色的路面,覆蓋在瀝青顆粒間的每一道縫隙里。雖然裝了防滑鏈,車還是開得愈來愈慢,之前在高速路上的飛馳像是夢境,像是另一些我們遺忘了的美好的記憶,那時還有車流,還有收費站和汽車旅館,還有路邊的警察和大橋的收費口。在那間旅館房間里,我們可以做到我們本來做不了的一切,我幻想初鳥創和宇津木德幸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很快就維持不下去了,我只得回到眼前的景色,偶爾在沒被松樹遮擋的山谷里露出的汽車碎片能勾起我的興趣,它們因為春天雪融化時的沖刷而銹跡斑斑。剩下的枯燥,沒有什麼意義。在靜默中我們緩緩上升,路盡頭是山峰的頂端,到達那裡時陽光直直刺進眼睛。車看似在前進,其實在上面停了好一會。太陽雪白,底下的山巒也是雪白。世界延綿不斷,來路已被吞噬,前方下坡路的盡頭有一處拐彎。

我想,是時候了。車輕輕鬆鬆打破了凝滯的空氣,毫無阻攔地向下加速。行到一半時防滑鏈壞了,輪胎打滑了一下,不過我緊緊握著的方向盤馬上讓它恢復了直行。鏈條碎裂的聲音就像教堂的鐘聲震耳欲聾,回響在我們耳邊。甚至有一陣風從山頂吹下來推著我們的小車,一切都像是有什麼隱秘的力量在幫助我們,雖然我到現在還不認為它真的存在。我沒去看儀表盤上的數字,只是把油門踩到底,死死盯著終點線。

砰!

在巨大的沖擊力面前,欄桿往外彎曲斷裂。我們和路上的石子一起飛了出去,享受著新鮮的浮空感。在空中離雲和太陽是那麼近,仿佛伸手就可以碰到。這一瞬間就是永恆,就是計劃所引導的唯一結局。我看向創,他也微笑著望向我。德幸,你不後悔嗎?我看見他的嘴唇拼出一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當然不了,我在風中回答他。謝謝你,我很開心。我們的小車往山崖落了下去,自由,美麗,好像被拋棄的屍體重新復活升上天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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