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殉道者的血將要流淌在台階上,
我們就必須先建造階梯;
如果聖殿將被摧毀,
我們就必須先建造聖殿。
——《磐石》中的合唱詞,T.S. 艾略特


……本次事件發生地共含2棟主要建築,一棟建於1970年代末期(以下稱爲A棟),一棟建於1999年年末(以下稱爲B棟),均為混凝土鋼筋結構……在B棟一樓側走廊發現火藥和爆炸物外殼殘留物,推測爲非專業人士自製雷管炸彈,造成走廊及其聯通的備用出口塌陷。此爲事故現場唯一可鑑別成分的炸藥。經計算,其威力遠遠不足以造成兩棟建築完全坍塌。後續調查顯示:大部分建築結構在此爆炸物引爆之前已經損壞坍塌。多處承重柱顯示出類似疲勞紋的裂痕,檢查存檔的B棟設計圖(A棟設計圖已丟失),未發現不合理承重設計。造成本次事故中建築物損毀的原因目前不明。

1

我將創從廢墟中撈出來的時候他的整個下身都沒了,只有從腰部往下皸裂萎縮的黑色組織掛在衣服後,比浸滿血又乾涸的布料還要乾癟。任何人都能看出這些組織不屬於某個腹腔內臟——甚至不像我們實驗失敗的黑色廢料,後者還能聞到有機體分解的氣味。至少它不是液體,不會在我抱著創的剩餘行走時滴了一路,留下走出迷宮的線索。說實話,我不記得我怎麼把創帶到這個房間的,如今倒退回去也無必要。我將創放在房間中央的平台上,再從旁邊的櫃子裡拿出酒精手術用具等等。不着急,他呼吸平穩,走到一半的時候就醒了(只是一言不發)。我用溼毛巾擦拭創的臉,擦掉凝結在他皮膚上的血塊和建築物的碎沫。在他破碎頭髮下是被割裂的鮮紅的眼睛,一直望着我這邊,當毛巾的纖維碰到他眼瞼時也沒有生理反應地閉上,只是通過細胞傳來了信號。原來那一半在德幸這裡,創說(或者說他在內心編碼好這句話發送給我。)那個狀態的您的身體已經無法連接回去了,只好交給我代爲保管,我開口說道,侵入房間里橫亙的寂靜。正如您現在感受到的一樣,細胞們經歷過剛才的一切(以及所有的一切!)還很虛弱,在我這裡能夠緩慢恢復,等那一天來了我便交還給您。那不僅僅是細胞,創說,還有更多的……更多的什麼?它們曾經組合成過什麼東西,但是我已經忘記了。我的視線沿着他的頭髮往下,順着衣服的溝壑抵達黑色的邊緣,下面空缺着的地方本來應該有他的下肢。我又探向我身體里剛儲存進的細胞,死氣沉沉,荒原,像病房裡奄奄一息的病人,而我就像維生機器一般輸送着維持生存最低限度的物質。它們無法再組成人體肢體所需要的骨頭肌肉神經皮膚血管, 無法再度履行雙腿站起行走於大地上的任務。創感受錯了,不是他而是它們忘記了曾經的樣子,遺留在我體內的只是建築廢料。我說,再過一些時日也許就能想起來了。創轉過頭去,看牆上的斑點。我又說,也許我們能夠嘗試一些新的東西。

2

給創的新房間開始施工,工程量不大,六鹿找來的人只需要建好外輪廓,預留器械和管道的位置,並在剩下的地方鋪上泥土。這個房間是我親自設計,我必須確保萬無一失,哪怕設計圖在專業人士眼裡外行到可笑也無妨。每天白天工人進進出出,我在外面走廊來回踱步,我看着他們總是想起讓墳墓建造者們一起陪葬的古代帝皇(當然我不會這麼做)。晚上他們走之後我把創從臨時房間裡抱出來,他的腰部以下依舊掛着不像生物的黑色物質,只是被新換好的衣服所掩蓋。我告訴他我忙於各種事務缺少時間,創說它們的時間已經停滯,雙方同意延期。創沒有盆骨,也就沒法坐輪椅或者坐在其他椅子上,除此之外一切穩定。我把創放在新房間地板的中央,小心不蹭到用於標註位置的粉筆印記。放好後我在旁邊未拆封的紙箱上坐下,就是在這裡,我們商定了之後的計劃——一棟嶄新的建築,上有教堂圖書室接待室正如所有規範的新興宗教,下面埋藏實驗室小鼠大鼠培育室磁共振成像儀。老的研究棟就讓它變成倉庫,收納所有不需要或者忘記的東西。也包括這個房間,我說,對外部人員來說的確如此,您已經死了,他們都這麼認爲。一時的寂靜,然後討論繼續。我膝蓋上放着繪圖板和描圖紙,將商定好的每個房間的大小、傢俱佈局畫下來,細節用極小的鉛筆字記在旁邊。我把我的視野通過細胞借給創看,因此不需要畫幾筆就停下來,創提出建議的時候不多,他更專注於禮堂內椅子的數量或圖書室裡應放何種書籍。唯有一次,他說在頂上建一座鐘樓吧。我欣然同意,常見的木質閣樓。整個過程我一直盯着紙,創盯着天花板上依舊裸露的電線。如果有工人或盜墓賊恰巧路過,只會看到房間裡滲出燈光卻沒有聲響。我們互相說的話越來越少了,我甚至害怕起忘記創的聲音。當然,細胞遞過來的訊息有和聲音一樣的性質,甚至直接跳過了我們之間的空氣距離(也許它們就駐紮在聽覺中樞裡)理應更加精準清晰。我爲我的無稽的擔憂笑起來。後來我把整理好的設計「建議」圖紙交給六鹿的建築師,他們臉上掛着營業微笑,眼神裡是恰到好處的鄙夷,我笑起來,說「外行人的建築嘗試還請見諒。」「不不,雖然細節上需要更改,但是整體的房間安排是沒有問題的。」創不知道交到我手上的正式圖紙和當初我們設想的未來沒有一丁點關係。

3

至少還有我親手設計的房間,時間轉到正式把創安裝進房間的日子的前一天,我們還沒有處理他失去下身和傷口的問題,雙方都在對待一個可有可無的笑話一樣,推遲解釋笑話的時機。我用相機記錄下每一天的狀況,膠捲洗出來毫無差別疊在一起。整個截面仍然發黑乾燥,像大火後的樹幹,輕輕一碰就好像有碳渣掉下。是錯誤編碼的增生組織嗎?是哲學意義上和現實意義上隔絕創和其他事物的屏障嗎?我沒有答案。但時間機械地往前走,最後一天的晚上我把創再次帶到開頭描述過的手術室,然後許久未動。創一定是以爲我已經計劃完畢——畢竟那個房間裡管道和維生器械都已準備,現在只是缺失幾個開口伸進創身體裡,第二天再遷移到玻璃罩子內部。我感到創對我靜止的不解,就問他現在身體狀況如何,和過去不同的時間點相比有什麼變化。沒有變化,它們停滯了,創說,我無法感受,德幸,它們是否還在那裡?是的,它們一直在我的眼中。我頓了頓,從旁邊拿起手術刀。我現在要切開了,只爲觀察內部的狀況,沒有麻藥,我說,如果您感受到任何痛感請告訴我。創輕微點頭,我便從預定好的位置切進去,意外地沒有遇到任何阻攔。看上去木炭般的表面遇到切割用的刀具,就好像理解了後者被造出來、被使用的意義一樣,變成了接近凝膠的柔軟材質。然而我按在表面用以穩定的左手,隔着手套依舊摸到堅硬冰冷的東西。繼續深入幾毫米,右手感到刀片已經通過了表面,進入到腹腔內。沒有出血,我將手術刀退回一點,開始擴大開口。於是創新的內裡開始一點一點展現在我們眼前。

4

我行走在新建好的研究所裡。牆壁混凝土平整沒有痕跡,羅馬式風格柱子下掛着人造藤蔓。光源良好,照明依賴天花板上嵌入幾乎不可視的燈泡。除了禮堂之外,走廊和房間裡均無窗戶,更不要提修建在地下的實驗區了。經典的監獄把戲,但逃離監獄也很簡單——只要通過接待區兩扇木質大門走進教堂裡,定能感受到神蹟顯靈般的解放感。當你得以昂首,在過於惡趣味的我和創的雕像中間,七彩光線通過彩色玻璃壓在每一個人身上,稍微等眼睛適應光線後,彩窗上的圖案也變得清晰——仿多雷式至高天,幾何形狀的天使翅膀或玫瑰花瓣。不過這並不是整個禮堂最神聖的地方,在教堂四角被桌椅遮擋的地板下、四分拱頂的教堂骨骼內、以及一塊塊被精心雕琢的拱頂石中,我都埋進了一點從創身上切下來的東西(我們曾稱它爲實驗廢料)。有的被包圍在桃心木立方體內,有的就直接裸露埋在混凝土裡。細胞此等詞彙理應跟鋼筋水泥等無機物無關,但我將那塊手術一開始爲了擴大開口的組織放在被截斷的磚石之間時,它們開始擴張,填滿溝壑間隙。除了顏色依舊是吸盡一切的黑之外,可以稱是完美的修復,觸摸上去感受不到和原本材質的區別,敲擊時發出清脆的聲音。我笑起來,雖然創的細胞無法再建造自己,但可以建造其他的一切,多麼偉大簡單的建築學啊!我拿起陶土的邊緣,平整的表面維持了一會,突然倒塌,而磚石也再一次碎成更多塊。不過沒有關係,後來我做了更多實驗,只要放在四周包圍有支撐的空間內,創的細胞便能填補空缺。

當然不只是教堂,每一個房間的某塊地磚下,通向實驗樓的電梯井內,天花板防火層的間隙中,都有我放置的創的肉塊的影子。我想象創的血肉緩慢延展,時間緩慢移動,它們也攀進因建築疲勞或不當處置而形成的裂痕內,逐漸蔓延至整個建築。他們稱建築框架爲骨骼時就應該想到這一點。因此我們得到兩個結論:1. 創雖然在幾道密碼門防彈玻璃後被固定在以白玫瑰僞裝的機械臺上,他同時也在建築中看着聽着體會到一切。2. 我行走在研究所裡也就是行在創之中。我經常抬起頭,向走廊轉角最陰暗最無人注意的角落注視一笑。

5

粗糙瀏覽新研究所完工後的十六年,越往後我回到創身邊的次數就越少。地下存放創的房間我在種完白玫瑰後就再無踏足,如果門不是生體驗證而是輸入密碼我也許會忘記(那時候我把門砸開就好)。十六年來我一直沒有遇到要如此行爲的情景,只有每次我進入研究所時我感到牆裡的創的存在又擴大了一分。並非完全的無機物也不是純粹的有機體,禮拜結束信衆散盡,研究人員給實驗動物注射安樂死劑量的麻醉劑,外部世界進行,徒留我們在此屹立不動。我坐在教堂第二排木椅最邊緣,望向拱頂暗處,在那之上是木頭的頂樓,放置着創所要求的大鐘。我對創說,哪天鐘聲敲響我們就將死亡,建築物就將崩塌,但在那之前我們仍在此處。

6

創的裡面什麼都沒有。空蕩蕩的洞穴,我懷疑我看錯了,畢竟裡面陰暗無光,邊上也沒有手電筒。我便伸進右手探尋,期待摸到很久以前我們在創身上做實驗時摸到的東西,但本應該是腸子的地方只有冰冷的空氣。也許是當初傷勢太重,腹部的內臟無法維持破碎,又被吸收了呢?拋開假設,我的手繼續往上,跨越不存在的橫膈膜,掀開不存在的肺,抵達心臟應當在的位置。什麼都沒有,就連空氣都沒有在跳動。可笑的是,我看到的創的外部完好無缺,衣服的紅色下面躺着平滑的皮膚,胸腔一起一伏規律穩定。左手伸向脖子側部,你不僅是溫熱的,你的血管甚至在跳動,但是我右手無論怎麼抓撓空氣也找不到你的心臟。我知道你同時也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一切,你接受到了我丘腦所能處理的一切感官的累贅。因此我知道你不需要我問出那個問題也能回答。然後你的頭極其流暢、極其不自然地抬起來,正對我的眼睛(爲什麼你能夠移動?)我無法感受,德幸。沒有變化,它們停滯了。它們曾經組合成過什麼東西,但是我已經忘記了。它們不在那裡了。


後記:實在不記得研究所佈局,一切錯誤都源於我可憐的記憶。部分靈感來自於拉斯馮氏的《此房是我造》。